豢养
30.
养马人从瞌睡中惊醒:“您怎么来了?”连忙开了小屋的门,把突然造访的来客迎进了屋内。
“突然想来看看。”赤司摘下帽子,环视了一圈屋内,“怎么样,它们还好?”
“好得很。”他看上去五十多了,灰色毡帽下露出些微灰白的头发,肤色是健康的黝黑,看样子常做户外运动。软塌塌的眼皮下是一对目光有些犀利的眼,他迟疑地看了黛千寻一眼:“这是……”
“我朋友,黛千寻。”赤司冲黛千寻看了一眼,“这是田中先生,驯马高手。”
“嗨,算不上什么高手……”被夸奖终究还是让老人有些高兴,“来看雪丸?”
“都看看。”赤司往旁边让步,“您带路。”
小屋离马厩不远。这会儿天全黑了,老人提着一盏灯,在前面开路。无雪的夜晚有些格外安静,只听见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的钝重的声音。
不远处亮着一点黄豆般大小灯光的地方就是。淡淡的草料的味道先于马匹的气味扑来,黛千寻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踏进屋内,抬起头便与那一双双温润的眼睛相对。
大约有十余匹,看上去毛色鲜亮,见有人来,似乎挺开心,马蹄轻轻跺着地面,尾巴轻甩。
“好孩子……”田中笑着,“又饿了?也罢,今天早点加餐……”
田中将这里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建这马厩也是下了一番功夫,防潮保温,即便是在这么寒冷的冬夜,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来。”赤司拍了拍黛千寻的手背,引他往另一边走去,在最温暖的一处,一匹雪白的老马正合眼休息。“雪丸。”赤司伸手摸了摸马匹的鬃毛。马儿尾巴甩了一甩,像是回应他的好意。
“它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黛千寻打量着它。是匹好马,也看得出来,它受到了精心的照料。
“它只是老了。”赤司说,“它和我一样大。”
“真的假的!”黛千寻吃惊,这绝对称得上是高龄,要换做人类,差不多也是七老八十的年纪。
“年纪大了,就没什么心思动了。”赤司又继续,“它大概觉得很累吧?”
话说着,马的眼睛又微微阖上,只听到安静的呼吸声,和尾巴轻轻拍动的声音。
“你很喜欢它?”黛千寻问。
“和我同一天生日。”赤司笑,“名字也是我给起的。十几岁的时候,每年放假,我都要在马场里泡上几天。”
“你的朋友说,你最喜欢下棋。看来情报不准。”
“怎么,你会?”赤司冲他挑眉,“回去就杀一盘?”
“那岂不是自取其辱?”黛千寻弯腰捡起一根草料,握在手中搓动着,“你不是要骑马么?”
“还是饶了它们吧,这么冷的天。”赤司笑道,“要选个天气好的日子,在外面痛痛快快地跑上一圈——”
“和雪丸?”
“还是换它的孩子吧。雪丸都多大年纪了。”赤司抿了抿嘴,指了指旁边的一匹,“你看像不像?”
黛千寻看了看,点头:“有些。”
“我是说,像不像你。”
“你看,你们的眼睛,”赤司又继续,“都是这样,微微下垂的。但是它生气的时候,又会扬起来……”
马儿配合地打了个响鼻,像是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们一眼,田中正好拿着草料过来,立刻地把马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还是个吃货。”黛千寻笑着说。
“是啊,和你很像。”赤司看着田中熟练地给他的爱宠们添加饲料,“还记得你来我家第一天吃饭的样子……”
黛千寻提醒:“田中先生还在呢,干嘛非得现在说。”
田中听了不以为意:“黛先生和我们家少爷关系很好啊……第一次见少爷带别人过来。黛先生也喜欢马?”
“他想看看马,我就带他过来了。”赤司抱着胳膊,黛千寻莫名背了一次锅,惊讶地看了看赤司,也只好应了:“是啊,都很漂亮,性子是不是很烈?”
“那当然!少爷就喜欢性子烈的马。”田中笑呵呵的,“人和马都是一样的,性子烈一点才讨人喜欢呐。”
田中说这话当然无意。
黛千寻不置可否地笑笑,对赤司而言,他是否就是一匹烈马?烈马被驯服总是让人感到刺激。被囚在这温暖的马厩里,有人精心照料。等天气好了,主人有了玩乐的心情,才出去跑一跑。
“它叫什么名字?”黛千寻指了指那专心致志进食的马匹。
“阿瑞斯。”赤司用脚尖踢了踢栅栏前的木牌,目光顺着脚尖滑了下去,“战神。”又骄傲地补充:“我取的。”
“看上去不像。”黛千寻说,“多难记……叫大福多好,喜庆。”
和它的母亲一样,通体雪白,身姿矫健。
黛千寻笑:“那完蛋了,它肯定认你给起的名字。”
马儿叫什么名字,这并不重要。赤司隔一段时间会来看这些马匹,碰上心情和天气都不错的时候会出去骑骑马,整个马厩里十几二十来匹马,正经由赤司起名的并沿用至今的,差不多也就剩雪丸一个。
温暖的,混着草料的,带着野性的马匹的气息。听着田中絮絮叨叨地讲着爱马的趣事,寒风与黑夜早就被抛在脑后,让人不由得以为似乎冬日的马厩没有想象得那么差,毕竟在这里神明也曾降生。
黛千寻抓了一把草料喂给马匹,它温顺地吃着。马匹咀嚼的样子甚至有点像人,神态出乎意料地安详,也就不觉得违和——谁说的像他,明明吃起东西来也没那么急。
“天气好了,真该出去骑骑马。”赤司说着,“以前觉得我们家的马场太大,跑个没边。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和田中两个人,没什么意思。我爸偶尔来,和他一起还不如我自己。”
“你要是喜欢,”田中去添草料,赤司侧着头轻声对黛千寻说,“回头带你玩玩。它们性子虽然烈,但很亲我。”
“这么自信?”黛千寻笑了笑,“你一般怎么驯马?”
“我不驯。它们就是喜欢我,比如阿瑞斯。”
这一句让黛千寻忍俊不禁,他笑着纠正:“它现在叫大福,别叫错。”
于是为这马匹的新名字争论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执着于这样幼稚的游戏。与精神矍铄的田中告别,踏出房门,惊异地发现空中竟然飘着细碎的雪。
“还是下雪了。”黛千寻伸手,触手可及的寒冷。在拥及温暖的那一刻,毅然决然地消失不见。
“快点回去吧,等会儿雪就下大了。”赤司抖了抖围巾,重新系上,他们的车还停在前院里,还未走出几步,赤司的手机震动,他掏出来看了看,又收了回去。
“怎么?”黛千寻呼出一口冷气,“你爸找你?”
“你怎么知道?”
“父子同心。”对方不以为意,“你能知道我做些什么,你爸就不能明察秋毫?更何况,你还把车停在前院里。”
“下回应该停在后门,”赤司认真反省,“我见他一面。你要是急,我叫罗宾先送你。”
“不用,我等着吧。还让他跑两趟,怪累的。”黛千寻一向大方,“你要是好了,叫我。”
手机又响,干脆是电话。
“喂?”赤司接起,旋即微微蹙眉,“见我不就够了?”对方像是比他还坚决,末了赤司叹气,收起手机,眼神无奈:“今晚不该带你来——我爸要见你。”
黛千寻顿了一顿:“我可以不去吗?”
“恐怕不行。”
“为什么?”黛千寻觉得好笑,赤司家的人与生俱来带着傲慢,他早该知道。习惯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等着他。
赤司一眼看穿他的心底:“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
不是第一次踏进这座宅子,雪丸生日——当然也是旁边这位爷生日的时候他也来过。吃一顿丰盛过头的晚餐,喝酒,进他的卧室,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笨拙地一起跳一支舞。
明明发生在不久前,对他来说,却又像十余年。
如飞速行进列车窗外的风景,过去的一切急速褪色,定格成陈旧的画面。
老家伙。
黛千寻有些不自然地整理衣领,对方的威严压迫重重,于是只能见缝插针地看一眼,在对方眼神追过来之前急速地把眼神撤开,伪装成温良恭俭。
是老家伙了,他在心里下着评判,赤司三十年后也大约是这样,五官神态,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
“黛千寻。”
黛千寻抬了抬眼,聪明地避开与对方眼神的交锋:“是。”
赤司征臣对儿子带回来的这个男人很难称得上满意。
首先他是个男人,其次他是个并不出色的男人……归根究底还是个男人,当然要是个姑娘他也不会太开心。这样意外的关系,发展到这个份上,实在有些过头。
征十郎究竟还是太年轻。
年轻人总是这样搞不清主次关系。随心所欲信马由缰,空耗大把青春——家族宗主,财阀领袖,他想儿子应该知道他们的约定。
消遣散心的玩乐就不该太正式,别馆里藏的娇,没有登上大雅之堂的命。
“听说征十郎和你关系不错?”客套地打破沉默,还是给些警告,主宅终究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算是。”黛千寻笑笑,“应该不错。”
赤司手里把玩着一只苹果,暗红如干涸的血渍,在他手中笨拙缓慢地滚动。
“那我就直接说了。”放弃寒暄,赤司征臣清了清嗓子,“你们什么关系,我不想追究。但有些东西,还是希望你们不要过界。”
“这里是赤司家的主宅,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我希望你能明白。”
黛千寻心想这人未免也太过小气。当着面儿不好表露,只好点头:“知道了。”
老人对黛千寻的态度还算满意,顿了半天,又说:“成大事者更应该主次分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不该由我来提醒。征十郎,我说的是你。”
赤司面无表情,谁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兀自走神,把老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要是换做黛千寻,这时候估计早就神游八千里外,十匹大福都拉不回来。
“很晚了,您该休息了。”他看了看表,转移了话题。
“今晚在家?”
“不,我去别处。”赤司站了起来,“快休息吧,您这个年纪,可不能熬夜。”
听着谦逊,话里还是带着挑衅,父子俩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做父亲的退让,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该做什么你自己清楚。”
赤司笑笑,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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