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虚与委蛇
合上讲义的一刻，冰室轻轻松了一口气。
考察团这次阵仗颇为浩大，饶是身经百战如他，这次也不得不小心应对。课文是之前上过的，师生之间早已形成默契，一到关键时刻演技爆发，形成一副课堂场面活跃、教学相长的和谐景象。
更何况假期临近，大家无不想善始善终。也因此，平日再别扭闹腾的学生，今日也安分了许多。
"冰室老师。"考察团为首的一位，主动向他打招呼。此人约摸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两鬓斑白，一直板着张扑克脸，方才不停在手上那个小本子上写写划划，这会儿面容柔和了些，倒也没显得那么可怖。
"藤原主任。"冰室迎上去，冲几位考察团大佬点头致意。
"一年不见，感觉你越发游刃有余了。表现不错。"另一位女性，名字倒是记不太清，妆容很淡，同样表情凝固得如同从模板中翻倒出来。教学组长佐藤一脸笑意："大家都辛苦了，中午一起吃个饭。"
一般来说，请考察团吃饭不符常理。但据说佐藤和藤原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两人交情一向深厚，藤原笑着摆摆手："中午就不用了，下午还有工作。"
"那就晚上！"佐藤不由分说，"中午时间太紧张了，也不能喝两杯——哎，你可别拒绝了，我这个前辈的话你也不听了?晚上工作结束了，就不用避嫌了吧——"说着，又冲冰室使了个眼色，"冰室老师也来，给我们几个老头子讲点你们年轻人的新鲜事，对了，把水树那几个女孩子也叫过来，多几个人热闹。"
藤原笑着，就这么默认了。
冰室嘴角抽搐，佐藤这个老家伙，吃饭就吃饭，非得拉上几个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孩子。有女孩子在，饭就能吃得更香吗?老男人的劣根性无非如此，无论多少岁，哪怕脸上千道褶，肚圆如西瓜，都觉得自己青春永驻，魅力不减当年呢。
"我可以去，但水树那丫头我可请不动。"冰室故作头痛状："佐藤主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脾气大得很。"
"怎么，你是她上司，她能不听你?"佐藤笑，"眼看就要往上升了，还是要多学学怎么治下。"
一手画大饼，一手持大棍，佐藤道行不浅，冰室只得诺诺："我试试。"
"我不去。"水树端着小镜子描口红，"一群老头子老皮老脸的有什么好见，我是当老师啊还是卖笑呐?"
"我也就是传个话。"冰室摊开学生作业，"佐藤主任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回都得弄得跟后宫选妃似的。"
"反正我不去——"水树啪的一声阖上小镜子，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量故作神秘，"有个关于佐藤老头儿的八卦——"
"什么?"冰室听不分明，只听水树又说："清水那小子成功傍上佐藤老头的女儿啦，过段时间就要结婚。"
"这么快?"冰室诧然，清水追主任女儿的事人尽皆知，没想到进展神速，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那可不，人家都有啦。"水树划下重点，言之凿凿，又补充，"国文组的老师说的。"
"你们一个个，守不住几句话。"冰室笑她，"天天八卦人家，小心自己也被八卦。"
"我这不信得过你，才跟你说的嘛。"明明长她六七岁呢，这孩子说话还是没大没小。
"要叫前辈，用敬语。"冰室作势要敲她的头，"少说话，多做事。"
"是是——冰室前辈——"水树举双手投降，"不过前辈，你跟清水那么要好，难道没听他说过吗?"
"他没跟我说。"冰室起身去倒水，"大家各过各的，谁没事跟外人汇报自己的私生活?"
"也是……"水树悻悻，知道冰室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嘴巴严实得很，就算他知道什么，也不能指望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哎时间不早了我去吃饭了——"水树突然想起什么，抓起包就往外走，末了又想起来，冲冰室喊，"告诉主任，我是不会去的——"
臭丫头。冰室无奈，反正佐藤也不能拿她怎样。方才提到清水，冰室闷哼一声，他也确实太有能耐了。
还是大学时认识的清水，冰室长他两岁，当时同是篮球队队员。篮球场上他们打过无数次配合，就像当年他和紫原一样。清水好强，上进，冰室进入这所中学两年后，清水也挤过了这座独木桥，继续追随前辈的足迹。
"追随"，这当然是清水说的。他们甚至还非常短暂地交往了一段时间，不过还没等更亲密的举动，佐藤的女儿出现了。
佐藤盘踞A中多年，且不说有藤原之类的业内旧相识，单在校内也是党羽颇丰——真奇怪，一所小不留丢的学校，也能党派林立，冰室觉得怪异得很，可又不得不承认，人多是非多，关系牵扯利益纠缠，总会有人站队。佐藤善于经营关系，多年下来，官路顺畅，得意非凡——有传言，下学年他就要升任副校长，要巴结他的人自然排成长队。
有财献财，有色卖色，当然，像清水这样的，倒插门做半个儿子是最为划算和长久的了——毕竟做儿子总比做孙子好嘛！佐藤只有独女一位，去年刚从美国留洋回来，目前在市内某大学做行政岗，相貌自然是遗传自她的父亲，脸稍稍显长，不过女孩子总有发型和妆容来修饰加分，总而言之，是比她的父亲好看许多了。佐藤对独生女儿宝贝得很，女孩又喝了洋墨水，对国内嫁鸡随鸡，婚后更名换姓的陈俗嗤之以鼻，因此择婿条件不仅严苛，还要再加上一条：从妻姓。
这下吓退了不少勇士。佐藤再怎么牛逼，也不过是个小小中学里的小官罢了，让人倒插门随他家的姓，这代价也太大了些——于是乎，清水的竞争对手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至于清水究竟是怎样赢得佐藤小姐芳心的——冰室确实是不清楚了。佐藤家女儿归国的消息一传来，清水就迅速与冰室划清了界限，说了一堆"一时糊涂""终究还是要成家立业"之类冠冕堂皇之语，冰室再傻都知道这与什么有关。不过好在随着年龄增长，他遇事看开许多，从此不理会清水，仅仅维持表面和谐稳定。
冰室见过几次佐藤小姐。不过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她有太多牵扯，于是缩头做鸵鸟，在佐藤家的欢迎会上并不与她多交谈，倒是那位小姐似乎对他颇感兴趣，还打听了几句。
在很久之后，冰室才知道，原来佐藤小姐一开始是喜欢他的，相比于清水，佐藤主任也更愿意让冰室成为他的女婿。当然，这些也只是很久以前某个瞬间的可能，清水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他想要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冰室忽然想起今天还要约紫原吃饭。紫原现在应该已经吃午饭了，晚上他还要陪考察团的那帮老头老太——他显然没有水树那么洒脱，今天和紫原的约定恐怕就要泡汤。于是拿出手机，这才发现紫原先发了信息过来，询问他想要吃什么。
冰室觉得很愧疚。但还是发了消息："晚上要陪考察团的人吃饭，我晚点过来，一起喝点东西吧。饭下回补上。"
虽然他觉得，现在的他们可能没太多好聊的，但总比直接说无法赴约，要委婉一些。
紫原很快回了消息："好，没关系。你可以来我店里，到时候联系。"
冰室把手机收回兜里，慢吞吞地去吃饭。
去便利店买了盒饭，无非那几种套餐，来回吃。炸猪排这回不敢再尝试了，还是选了比较清淡的。便利店就是这点好，可以帮忙加热，冰室拎着盒饭，找了地方坐下，撕了塑料膜，开始吃饭。学校不是没有食堂，只是冰室懒得去挤，再加上现在过去，估计只剩一些汤汤水水。在食堂吃饭的另一个弊端，就是极有可能要跟别人拼桌，于是还不如自己一人独食，落得清净。
晚饭选在校外的一家饭店，名唤"茶烟楼"，取自正冈子规俳句之一"迷蒙马背眠，月随残梦天边远，淡淡起茶烟"，想必店主多少有些闲情雅趣。冰室忝居本校多年，多少也听闻过，几位大佬常常聚首于此，吃酒聊天。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饭店修得簇新，竟与店名截然而反，仿西洋风格而建，奢侈得只建三层高，又有传言说，老板是本地地产大亨旁系表兄。店内服务员清一色二十出头美女，着统一服装，笑容甜美，训练有素。冰室极少涉足此地，而佐藤显然常来，早些时候便有秘书预先订了包间——小小主任居然还有秘书，也确乎怪事一件——服务员引着众人往里侧走去。
一层只四个包间，分别取名"春雨阁""夏眠轩""秋稻园""冬雪亭"，上一层包间数量翻番，取天干地支，组合拼凑，弄出一堆奇奇怪怪的名字。好像进了此地吃饭，人就分外有水平了起来。三层不设包厢，偌大的场地直接造成宴会厅，专门承接各类红白喜宴。
秘书订的是"秋稻园"，室内装修也分外应景，桌布椅背皆饰有稻穗样纹案，大概是想呼应"稻花香里说丰年"之类的主题，只可惜呼应是做到了，乡土气也越发浓了起来。
"订什么秋稻园，按现在这个季节当然还是春雨阁比较好嘛！"佐藤故意作生气状，藤原笑他："有什么差别，终究还是吃饭。"
这二人果然是交情深厚。考察团六人，加上佐藤、冰室，清水也沾了准岳丈的光前来蹭酒吃饭，外带本校某某领导两三位，满满当当凑齐一桌，只可惜女孩子们都没来，就只有考察团的那位大妈，聊添春色。
佐藤当然是失望至极了，可又不好发作，他知道冰室向来纵容那帮丫头，养得她们一副爱来不来你爱谁谁的嚣张脾气。
于是乎，吃饭就变成一件非常无聊的事。酒席上就数冰室和清水年龄小，其他都在四五十岁上，又以男性居多，谈话内容想也知道，无非是忆当年唏嘘不已，聊现在感慨万分。老男人一般不说子女，倒是同事里的几个女孩子的状况，了解得格外清楚——只可惜人没到现场，不然以他们的德行，多少得过过嘴瘾。
冰室听得一阵唏嘘，还好水树那家伙脾气倔，逃过这一劫。清水有心讨好岳丈，装乖卖傻，撑起大半话题，冰室给自己倒了半杯橙汁，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无聊的对话。
"冰室老师话很少啊。"考察团里一位，名字和样貌都颇为模糊的，突然抛出这么一句。
"噢，今天太紧张了，现在有些累。"冰室示弱，"没见过这么大场面。"
那边清水插话："冰室前辈就是这个性格——平时话不多，工作上倒是十分认真的。"
"是嘛——你今天表现得确实不错。"那一位觉得没趣，含糊接话。
在佐藤清水一对父子兵的助力下，一顿饭竟吃了近三个小时，冰室动了几筷子便觉得索然无味。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被清水吸引了去，他也落得轻松。现在只求时间过得稍快一些，在这残羹冷炙上耗费时间太不值得。
好容易挨到结账，清水自然抢先，佐藤见爱婿如此上道，不由得多夸了几句。清水喝了酒，面色红润，和岳丈一唱一和，演得一出好戏。
人散了，冰室一看时间，过了九点半。内心大叫不好，忙拎着包往外走。
堪堪赶到店里，灯还亮着，紫原听到声响从厨房出来，见到冰室："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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