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丢三落四
夜生活其实才刚刚开始。
这一带地理位置颇为繁华，商业街喧嚣不已，那边的广场上似乎在做什么活动，音响开得震天响，各类扮装女郎向路人散发传单。
直到广场上的LED打出"白色情人节"字样，冰室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晚了，还这么多人。又想起白天几位女同事频频向他投来目光欲言又止，琢磨半天了无结果，没想到个中缘由竟是这个。
商业街热闹非凡，广场舞台正上演劲歌热舞，直吵得冰室耳膜濒临炸裂，一时头大不已。街上行人如织，冰室亦步亦趋跟着，不知紫原又要往哪里走，只得暗暗祈祷可别错过末班电车，第二天教学考察团还要过来听课，他可不想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穿过最热闹的地段，过了座桥，遥遥望见前面有一片住宅区，约摸就是那里。冰室张望着这附近是否有车站，又听紫原说："我家就在前面，上来坐坐?"
"不用了吧。"冰室想想，还是拒绝，心想自己已经做出让步，可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又怕说得太生硬，于是补充："我明天还有课，想早点回去休息。谢谢你。"
紫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神色复杂："感觉你总躲着我。"
"你想多了。"冰室扯扯嘴角，"现在确实有些晚了，再说了，如果要叙旧，以后也有的是时间再约。"以后，有空的时候，都是开空头支票的标准化套路。
"也是。"似乎对这个解释表示满意，紫原点头，"前面有个车站，不知道有没有到你家的直达车，实在不行，就打车回去，钱我来出。"
冰室尴尬地笑笑，大哥，您可真有钱，坐出租车可是很贵的。但还是点头："好，谢谢。"
走出几步，又听紫原追上来，塞了一样东西在他手里："这是我的名片。"
冰室就着路灯的灯光瞄了一眼，还有模有样的，什么东京分店负责人，什么某某理事，头衔五花八门名称拗口，看上去非常成功人士，于是收进兜里："抱歉，我没有名片，现在在中学教书，就是A高校。"
"好。"对方点头。
真是傻气。冰室在电车上差点笑出声来，递名片这种事情也能做出来，真不愧是紫原。又从兜里掏出名片看了看，忽然有些伤感，果然人和人不一样，读书时代紫原就展露出与众不同的天赋，学习打球毫不费力而效果颇佳，哪怕现在入了社会，也依然出色。哪里像他，混了这么多年，还在为升任个小小的英语组长而费尽心思。
思绪转到工作。去年英语组组长退休，冰室暂时代他做了小半年的代理组长。老组长颇有个性，坚决拒绝返聘，说要实现年轻时的梦想，带着老伴四处旅游，过年还给同事们寄了各地特产，引得众人艳羡不已。可如今高中英语教学组断层严重，老组长一退，原本最有希望接任的樋口又出了事，上课突发心梗，人虽是救了回来，但现在身体大不如前，干劲也远不如以往。原来的骨干教师不少，但去年年初被挖走了一个特级教师，紧接着又离职了一个，虽然也招了几位新人，但经验资历都有所欠缺。要找新组长，眼下看来，也只能往年轻一辈里找。冰室工作资历还是有的，去年也评了职称，综合素质不错，就是太年轻了，怕镇不住场面。可又实在没有人，于是就让他先代一段时间，过段时间想想办法再贴层金，把人名正言顺地捧上去。
上课开会交报告，迎接各种检查，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难怪这一行离职率高，还时不时传出点同行自杀的新闻。冰室不是不知道，现在也只能是甘之如饴。
他还是那样，为实现某个目标尽心竭力，苦苦支撑。
和繁重的工作相比，与紫原重逢竟出乎意料地轻松。冰室想。虽然不免有些尴尬，可总有一些熟悉感。但毕竟有十年未见了，从前交情再好，谁又能保证现在如何呢?何况他确实在故意躲他，归根究底，还是因为那件往事。
下了电车，冰室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公寓里挪。公寓犹如一个个小小的蜂房，塞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楼上似乎住了个摇滚青年，偶尔深更半夜还会犯抽引吭高歌，引得一众邻居齐声抗议；隔壁的女孩往往深夜行动，男伴不断，这一个好像还特别凶猛……没办法，老楼隔音效果差，动作大一点，无异于给左邻右舍做直播。冰室咔哒一声开门，早上不小心坍塌的书山还未规整回原位，这会儿撒得小半个客厅都是，脏衣篓已经满了，再不清洗，下周的衬衫供应就要断货。
逃避生活糟乱的最好方式就是沉迷于工作，可再逃避也不能直接得道成仙，冰室把衣服倒进洗衣机，再把那杂七杂八的书都收拾起来，开辟出一条羊肠小径，至于那歪在沙发边、茶几上的，就暂且不去管了。待把狗窝收拾清楚，冰室脱力一般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老沙发吱呀呻吟一声，兜住主人。
躺尸了一会儿恢复了力气，冰室弯腰伸手往包里摸，继而又把包里东西悉数倒出来，翻找半天，终于确认一个事实：教案不见了。
刚才在店里还拿出来看……冰室回忆，八成是刚才发病，一阵混乱，无意中把东西落在店里了。抬头看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多，焦灼了一会儿，想着面子事小，工作事大，从外套兜里翻出那张被他嘲笑的名片，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上面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喂，您哪位?"倒是很快接通了。
"你好……我是冰室。"冰室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我的东西可能落在你的店里了……很重要，想问下明天你们店什么时候开门?我想过去找找。"
"是什么东西?"
"一个褐色封皮的笔记本，是我的教案。"
"你等一等，我待会儿打给你。"紫原只撂下这么一句，就挂了电话。
真是不该对人太冷淡，转头报应就来。冰室握着手机继续躺尸，不知对方这会儿要干嘛去，于是盘算着怎么适当地缓和态度，好声好气地央求人家帮忙。正盘算着，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喂，我在店里，东西找到了，我现在给你送过来?"
"你这么快?"冰室诧异，又道，"东西在就好，那个，现在太晚了，我明天去你店里拿?"
"我们十点才开业。我骑车很快，告诉我地址吧。"
再推辞就是显得太计较了，冰室自暴自弃地报上地址，又补充道："到小区门口就行，我在那里等你。"
虽然已经是三月，但前几日下了下雨，天气阴寒，到了夜间又冷上几分。冰室起身穿衣戴帽，揣着手机和钥匙，慢慢往楼下走。今天真是时运不济。晚上还是要早点睡，明天争取早起吃早饭，再不能这般放任自流了。
紫原果然很快，过了十多分钟，便看他骑着摩托车从远处飞驰而来，大概是见到冰室，及时刹车，带着冷风在他面前停下。
"给。"紫原从包里掏出本子，递给他，"我找了半天，本子掉桌子下了，估计他们也没注意，不好意思。"
"大晚上的还麻烦你跑这么一趟，太抱歉了。"冰室接过本子，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客人的合理要求我们都会满足。"紫原戴着头盔，说话瓮声瓮气，"快上去吧，我也该走了。"
"对了。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吧，这次太麻烦你了。"终于把酝酿很久的客套话说了出来。
"那就明天晚上吧。"紫原定了时间，"再见。"
然后发动车辆，潇洒远去。
冰室站在路边嘴角抽搐：正常的回答不是"好的，一定，有空再说"吗?一根筋的做事方式确实像他。不过冰室倒也真心想感谢他，虽然不一定是以吃饭的方式。
拿着教案爬楼，破电梯早已形同虚设，就当锻炼身体好了。隔壁的女孩带着新男友，冰室视而不见，开门进屋。今晚一定要早睡，这是冰室反复起誓的第三大主题。
这里的冬天格外漫长，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整个冬季，铲雪成了大家的必备功课。几个少年裹着厚厚的冬装，挥着铲子铲雪。"快来帮忙啦——紫原！"同伴在远处叫他，嘴里叼着美味棒的男孩一脸不满，站起身来，捡起放在一旁的雪铲，装模作样挥舞两下企图糊弄了事。
"敦，不能偷懒。"旁边的人瞧出他的小把戏，"我铲这边，你负责那边，认真点，结束了以后我带你去买零食。"
紫原"唔"了一声，虽然百般不愿，却还是乖乖照做。
"冰室，还是你有办法啊——"
紫原默默地铲雪，完成任务后，又开始铲另一边。"诶，紫原，不要总是帮冰室嘛，我这边也很多啊——"那个聒噪的家伙又来多嘴。
哼，谁管你。紫原完成任务，拍手走开："小室，陪我去买零食啦。"
"你等等……"
铲雪真是个讨人厌的工作。外套上落满了雪，看上去白白的，软软的，不知道是不是很好吃?以前看动画片，听说含一颗话梅糖，吃一口雪，会有话梅沙冰的效果……紫原从兜里摸了半天，找到一颗糖，算了，草莓口味，凑合着吃吧。
"敦，你在干嘛?"冰室问他。
"敦，你在干嘛！"冰室急红了眼，一拳挥中他的肩膀，"放开！你疯了！"
紫原吃痛，低吼了一声，借着酒劲，扭住对方的胳膊，把人死死地揉在怀里。冰室力气真大，紫原费了好大的劲才箍住他，明明看起来如此温顺……
"小室……小室……"在他的低语呢喃中，在对方的惊慌与愤怒中，完成了一次并不美好的初体验。
"你疯了……"
他沉默地起身，冷眼看他。
紫原从梦中惊醒。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暖气开得很足，室内沉闷，紫原在黑暗中醒着，过了一会儿开灯去冲了个澡。
回到东京已经三月有余，这段时间来，他常常做这样的梦。原本以为淡忘的片段复又席卷重来。今天与冰室重逢确乎是意料之外，但也实属计划之中：他早已托人打听到，冰室在本城教书。也曾偷偷摸摸上网搜了他的信息，于是执意把店址定在学校附近，为的就是能离他再近一点，虽然记忆中冰室并不爱吃甜点。不过好在，他终于还是来了。
偌大一座城，人来人往。据说这里的人口已经占据了全国的十分之一，而大部分人的相遇一生仅此一次，多数只是擦肩而过。做着守株待兔一般的蠢事，只期待遇见他，可真遇见了，说什么，做什么，却全然没了主意。
预期中相遇还要花上更长时间，剧情不按剧本安排，紫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还算有了进展。想起方才约定明天吃饭，紫原这下便彻底睡不着了，干脆抓起手机搜索附近的餐馆。从事餐饮业让他比一般人在饮食上更为挑剔，东看西选，纠结半天无果，于是悻悻把手机一扣，干脆走到阳台吹冷风。
十九层，可以看见更辽阔的天空。向下看是不夜的都市，向上望是静默的苍穹。紫原披着外套，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过一会儿终于打了个喷嚏，老老实实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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