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
36.
记忆中看到父亲写字，年代可称得上久远。初学写字的黛千寻因为姓氏笔画复杂，临摹数遍未果，干脆写个大概，最后当然被老师抓住，家长会的时候告诉了老妈。
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啊。现在想来。老妈是个暴脾气，抓住他马上就要上鸡毛掸子，成天在外闲逛偶尔回家的老爸难得的拦住老妈，“不会写字？没关系，老爸教你。”
这是难得的，黛千寻印象中少有的，父子俩如此亲密接触的时刻。
老爸的字很大，一笔一划规规整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这个人。写撇的时候更喜欢拖得老长，像是某只可爱的小动物，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来不及藏起来，被人抓了个现行。
那时候还年轻的父亲抓着年幼的黛千寻的手，趴在饭厅的小圆桌上，在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尾巴，每个字都写得很大，大到夸张，而后像是调皮的小孩恶作剧得逞，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黛千寻看着发黄的页面上用签字笔一笔一划写下的零碎的日记——汉字中有撇的地方，无不例外地拉长，就像他现在这样。
字写得幼稚这一点常被人取笑，后来他减少了写字的机会，签名也换成了帮派里的代号——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没有署名。他往前翻了翻，无一例外都没有提到旁人的姓名。但那些人又都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朋友……他们生气，开心，失落，这些也都变成了他的无所归属的旧日的心情。
这些都属于多年前一个心怀愧疚的，真的称不上是合格的丈夫、朋友和父亲。
本子不算厚，随便翻翻发现用的时间竟然还不短。大概是因为真的没什么时间，哪怕是有感而发，也因为这样的本子不能随时带在身边而失去被记录的机会。
一切都昭然若揭，黛千寻不由自主伸手去拿泡着浑浊茶叶的瓷杯，他或许需要醒醒酒，真害怕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喝酒喝多了而做的一场奇怪的梦。
“给。”青峰抛来一颗薄荷糖，黛千寻接过拆开塞进嘴里。
不，这不是梦，指尖触及的泛黄的纸页甚至可以让他听见因为干燥而发出清亮的脆响。
黛千寻眨了眨眼睛，又继续翻了下去……他几乎可以肯定，但他又不敢肯定，从这个念头冒出到求证，进展快到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因为这份不真实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幻之第六人——现在应该没人再这么提了。”青峰缓缓开口，“我入队的时候也听过他的传说，就是传说——年轻一辈的没人见过他，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也退得差不多干干净净。我们这行，本质上和你之前差不多，一年下来，无病无伤无灾，就已经是大幸。”
“我以前也一直觉得这大概也是别人编造的。你也知道，消息传来传去，根本就不知道哪些可信。实不相瞒，我们内部还专门为这个开了一次辩论会——闲下来的时候就很无聊嘛！后来还被我们老领导批了一顿，这老家伙去年退休了，不过你之前应该见过的，就是那个脸上有个痦子的。”
“后来有一次大扫除，我去杂货间拉几张桌子，发现了这个本子——一开始还以为是工作日志，但如果涉及机密，应该是要存档的。我翻了翻，觉得不像，可又没署名……日期倒是有的，你看，每篇结尾都有，距今应该有十五六年了。”
“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上交？是啊，我很自私。总觉得这个东西不该再被别人看到，说的都是多么私密的事啊，儿子生日什么的，交上去再转几道手，又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反正我想这位前辈肯定是不希望不相干的人看到这本日志的。”
“所以干脆想藏起来。自己偶尔翻翻，没有用来娱乐消遣的意思——说实话，那段时间工作很不顺，出的事也比较多，我也一度想辞职不做。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翻翻这本日志，感觉这位前辈过得虽然辛苦，但内心其实也还算是幸福，于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半个月了吧。”
“我再问一遍。”黛千寻捏着本子的手指微微发白。
“一年了。”青峰低头，“或许我该早点给你的……抱歉。”
也难怪。出狱后青峰对他的态度急速转变，最根本的原因，大概还是在这里。
“你这是看了多少遍啊，”黛千寻翻着薄脆的页面，“多无聊的内容……”
“也不纯粹是欣赏内容了……黛千寻，或许按年龄我还要叫你一声前辈……如果我早一些把这个东西拿给你，或许你……”
“不会，不会有什么改变。”黛千寻轻轻地摇了摇头，“早些年看到这些我只会更加痛苦。”
青峰神色更加凝重：“那现在……”
“现在不会。”他宽容地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和他……”
“你们的字，当然，还有你的生日。”青峰说，“年龄上也算是吻合。不瞒你说，以前我还想过前辈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有些不太好相处，但是在前辈的笔下，又是个十分可爱的人。”
黛千寻猝不及防呛了一下，用“可爱”来形容他，简直比赤司的捞钱传记系列还要雷人。
“外界都传说他一家全数惨遭灭口，但当年参与案件办理的前辈们说，他们都找不到你的踪迹。”
“他们还知道我？”
“据说你爸当年可是十足的宠儿狂魔，恨不得把你的照片顶在脑门儿上见人就夸——当然，这也是传说了。还记得你刚进来的时候，我的老前辈还特意来审过你吗？要知道，他那个级别根本就不用做这个事……”
“大概是想确认一下……”黛千寻低声说。
“认错大概是不会的，据说你们父子长得很像。”青峰喝了口茶，“他审完你后病了两天……嗨！你瞧我，尽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了。”
“不会。”黛千寻冲他摇头，“青峰，虽然你平时挺惹人讨厌……但这事，还是谢谢你。”
“我很自私，把它留了这么久。”青峰指了指黛千寻手上的本子，“也许它现在应该物归原主。”
“那我就把它带走了。”黛千寻合上本子，“你留下它是对的。如果上交或是归还家属，我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了。”
青峰惊讶地放下茶杯：“怎么会？”
黛千寻苦笑一声：“若是还有亲人，我怎么还会像现在这样？”
“你会过得很好的。”青峰想了半天，还是拍拍他的肩背，“叫你的男朋友来接你吧，你现在真的应该注意安全。”
黛千寻点点头，把本子放进公文包里。这一切太过于玄幻，甚至让他无所适从。
幻之第六人是他的父亲。
而他们确乎也长得如此相似。
……事情突然变得比想象更加复杂。
他所知道的过往就像一副被错误拼就的拼图，他必须有这样的勇气，去打破，并重新思考。或许这一切从十几年前就错了。他背负着仇恨机缘巧合与秀德相遇——不，这或许不是相遇，这或许就是秀德设下的一个期待已久的局。
接纳他。
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他成为家族的逆子，抹黑所有的荣耀与功绩。让他如鱼得水，让他陷得比谁都深。
父亲从秀德夺走的，现在用他——父亲的骄傲与未来——用他的一生来加以偿还。
不挠不屈。
“新型幻之第六人”这样充满讽刺意味的绰号，如若父亲泉下有知，不知该是哭，还是该笑。
那么铃木志雄呢？究竟又是什么角色？与秀德沆瀣一气？还是莫名背锅的路人，甚至是友军？
更多的谜团纷涌而来，黛千寻在渐渐回暖的风中站了很久，格雷开着车缓缓停在他面前。
“久等。”
“赤司呢？”黛千寻发现后座上并无他人，不由得问。
“赤司先生在等您回家。”格雷说，“不过他太累了——”
“谢谢。”黛千寻看了看表，凌晨一点，今天回家迟了，应该先说一声的。
他满心愧疚。
从未这样期待地想要回去，以前是因为无处可去，而现在想要回去。
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有人等待。哪怕是因为等待太久而不小心睡着。他不够细心，不够温柔——他甚至做了很多对他不起的事。
黛千寻捏着包裹着秘密的公文包，像是握不住一颗扑腾乱跳的心。他又害怕一张口，心脏就会从胸腔里蹦出来——明明开着窗，他却从心底感觉燥热。
眼眶灼热，下一秒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人生，有时候比想象得好，有时候比想象得坏。
“怎么了？”赤司睡过一觉，还睁着困倦的双眼。
“喝多了。”黛千寻笑着说，轻轻拥了拥他，“酒味会不会很浓？”
“嗯，”赤司迷糊地皱眉，“去洗个澡。”
“好。”
冷水兜头冲下的时候像是浇熄了火苗，黛千寻叹了口气，等洗漱完回到房间，赤司已经醒了，手里还翻着一本看上去挺没意思的书。
“不睡吗？”黛千寻问。
“今天怎么这么迟？”赤司靠在床头，“噢——今天是你的送别会。”
“对。”想起这一茬，今天算是他正式完成职业转型的第一天。
“恭喜你。”赤司冲他张开双臂，“我的大作家。”
黛千寻笑了起来：“你变坏了。”
“那又如何？你还爱我吗？”对方脸上是狡黠的笑意。
“当然……”
“那么我也是。”
无论你多坏，被世人所斥也好，被家族遗忘也好。
游走在人世间，总会被各式各样的经历打磨，于是不再纯净如初。或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闪光点而彼此心生好感，可是让一对对爱侣走下去的，却是看透了那些美好与不美好之后，依然存有的包容与爱意。
黛千寻不想问赤司知不知道。
赤司也不问他今天为何心事重重。
如果要说，便不在这一时。
如果要说，他总会倾听。
他们便是这样，心照不宣得让人心生嫉羡。
“困了。”过了一会儿，黛千寻说。
“那睡吧。”赤司伸手关灯，“明天我休息。”
“真的？去哪里转转？”黛千寻侧头。
“都行，你有什么建议？”房间陷入黑暗，赤司的声音却温柔。
“回一趟京都吧。”沉默了半天，“好久没回了。”
“也好。”赤司同意。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小时候我总是做梦，希望我爸是超级英雄？”入睡前带着呢喃，“小时候还为这个和小朋友打过架，脸上身上总是伤。以前总觉得，这个愿望真是不可能实现了……想要改变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很蠢？”
他说着笑了起来：“……阿征，今天我，梦想成真。”
久违的亲昵的称呼，从黛千寻口中说出，让赤司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梦。
如果是梦，那也未免太过于真实。更祈求不如停留在这一刻，贪婪地沉湎，静滞成永恒。
缓缓抬手拥紧恋人，跟上如柔软如潮汐的节奏，渐渐同频的呼吸交织成安静的海，即使是沉默，也令人安心。
贴着爱人的脸颊，他轻声说：“那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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