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
35.
编辑部的工作悉数交接给刚来的新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开朗明亮如同矢车菊。春招之后公司里进了不少新人，一时多了不少生机与活力。
然而和这些人的缘分并没有断。尤其是山下，他成了黛千寻的责编，虽说两人认识时间不短，但以这样的身份相处，还是颇有些神奇。
“今后还请多指教了。”所谓的送别会也更像是部门欢庆的聚会，在附近的居酒屋订了包间，相熟的几个人喝到最后多少都有些醉眼朦胧。
“当了作家，就要按时交作业了！”山下拍拍他的肩，他们把交稿称为“交作业”，偏偏手底下都是些惯于拖欠的不良学生，黛千寻做这行时间不长，但好歹在治青柳方面颇有心得。山下头疼，原以为把最大的一个锅甩了出去，谁知道没隔多久又反弹了回来。好在这回青柳责编的重担落在高川肩上。别看她平时文静寡言，催起稿来心狠手辣……还好不是和高川合作，黛千寻不由得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过段时间新书就要上市。和青柳新作推出赶在前后脚。青柳给黛千寻作了序，据说营销部想把黛千寻和青柳搭在一起炒一把话题，至于这个方案是否可行，就另当别论。这些日子消息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
酒得用趣闻来配。
聊到起劲处，几人开始讲起一些奇闻逸事来。尾田原本话不多，喝了酒像是变了个人，平时一紧张还有点小结巴，一喝酒说话就无比利索。
“从做警察的前辈那里听来的，”尾田醉酒后的声音有些飘，但大体还是听得清楚，“是秘闻哦！你们就当故事听听，真实性我可不能保证……”
“废话那么多！”山下醉眼朦胧，说话声音也粗了几分，“快点！”
“听说十几年前，在警界有个著名的人物，枪法一流，抓犯人一流，”尾田眨眨眼，“这么有名的人，但外界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猜，为什么？”
“根本没这个人吧！”山下醉得不轻，“现在的那帮家伙……炒作手法倒是一流！”
“说了是十几年前的事！”尾田提出抗议，“爱听不听！”
酒壮人胆倒是真的，换做平时，尾田半声都不吭。山下也不当回事，只挥挥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话说这位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大神，经历也是传奇。入行以来销声匿迹，做的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工作，这一来就是十几二十年……”
“这不科学啊，”高川说，“还有人专职做这个？不都得轮岗么？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能不能好好听故事了啊！”好不容易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还被频频挑bug。尾田的境地也算是够悲惨。不过他还是坚持着把故事说完：“这位仁兄，潜入敌方十几年，立功赫赫，知道三一三大案吧！就是他，直接提供有利情报，然后那个里应外合啊——”
演义起来跟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众人只当尾田急于在新人面前发挥——忘了提，除了他们几个相看相厌的老面孔，招来的新人足有四五个。
“反正这个不知姓名却传说在外的大神，简直就成了传说一般的人物。他还有个绰号，你们猜猜？”
这个互动效果并不明显，尾田只好自己继续道来：“坐稳了啊，别被吓到——幻之第六人！”
“噗——”山下毫无形象地喷酒，“很吓人吗？这个绰号，听起来也是莫名其妙！”
“山下，你老是这样，不听人把话说完。”高川制止他，替尾田圆了场，“这绰号什么意思啊？听起来挺怪的。”
尾田接二连三地被驳面子，心里不好受，但还是感激高川给他搭的台阶：“据说是那些人常五人一个小组，而我们的主角呢，做他们的接应，也就是第六人……具体什么样，我也是听来的，搞不清楚……”
还有后续。
这位幻之第六人经历传奇，但终究还是难逃凄凉的晚景——甚至连晚景都说不上。
众人无不喟叹。轻松的聚会氛围总是能让一些平时不爱动脑的人们发挥出超常的智慧——至少现在如是。于是有人开始推测这位“幻之第六人”究竟是谁。
黛千寻盯着已经有些浑浊的酒杯——不知是他已经醉了，还是这酒本来就浑浊。
幻之第六人。在秀德如雷贯耳又近乎销声匿迹的传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近乎截然相反的版本。尾田津津乐道，说故事的能力倒是不错，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定又是一个新人奖得主。
缓缓地靠在椅背上，盯着墙上装裱的太极图，他忽然有了一个并不美好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牵强的联想。
此念头一出，黛千寻就觉得实在过于好笑。摇摇头再给自己斟一杯酒，喝到一半，念头却还是萦绕不散，大概是真醉了。
醉就醉吧，黛千寻随着众人为一个有些俗套的笑话笑了很久，一边笑着，一边决定给某人发条消息。
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黛千寻并不知道。
很有可能招来的是对方放肆的取笑，酒壮人胆，很多时候挑的就是这么一个时机。
黛千寻不由得笑笑，想要的结果——他究竟更想要哪种结果？
又或者，残酷的命运，从来就没有给他选择的自由。
对方很快回了消息，让黛千寻在某处等他。
黑色的别克停在某处巷子外，黛千寻把醉醺醺的同事塞进出租车。他快步向巷口走去，拉开车门，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
烟鬼加酒鬼，真是绝妙的组合。
黛千寻皱了皱鼻子：“别抽那么多烟。”
“几天没合眼了。困。”青峰说，“你帮我看会儿，我睡一下。十五分钟后叫我。”
“看什么？”
“要是有人叫我挪车，你帮我对付一下。”说着低头打起了瞌睡，都不知道这算不算违章停车，黛千寻叹了口气，只好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外面的黑夜。
一种奇异的感觉。不起眼的车，在黑夜中窥伺的人。他们是安静的潜伏的兽，等待猎物出现，而后发出致命一击。
黛千寻摇低了车窗，冷风稀释了浓重的烟味，顺带让因为酒精而变得混沌的头脑重新开始变得清醒起来。
“抱歉，实在太累了。”十五分钟后，还没等黛千寻叫他，青峰便打了个呵欠醒来，“没人让
我挪车吧？”
黛千寻觉得好笑：“现在都已经几点了？”
青峰愣了愣，才抬起手腕看表，而后大笑：“是啊！都这个点了！我送你回去？你要是太晚回去可不太好。”
黛千寻皱了皱眉，这对待女孩子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不适：“我专门找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当我的车夫。”
“以前在秀德可没少替你干活呐。”青峰喃喃自语，“当车夫的日子……嘿嘿，没想到现在我们居然还能坐在一起。”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惊喜，当然，更主要是意外。
“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问你比较合适。”黛千寻盯着前方，“幻之第六人……你了解多少。”
“嗯？”青峰有些讶异，但作为警察的专业素质让他又迅速地掩饰住这份讶异，“是嘛……好像以前听桃井老组长说过。”
下意识地打了个哈哈。
“嗯。”黛千寻点头，“但是，我还听说，你们警界也有个幻之第六人。青峰，你也入行这么多年了，不会没听说过。”
“是吗！那我还真不知道。”青峰厚着脸皮打着太极，“现在‘幻之第六人’是不是都开始批量出售？我可真的不懂啊，你问错人了。”
“是吗？那我去问问樱井，没准儿他知道。正好，小家伙还欠我钱呢……”
“黛千寻。”青峰沉下语气，“你打听这个到底想做什么？”
“无聊，为新小说取材。”
“这不是适合拿去写小说的题材。”青峰看进黑夜，“你现在已经过得不错了，拜托收起你的好奇心，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
正常的生活。黛千寻冲着空气笑了笑，目光没有焦点。何谓正常？像他这样，依靠男人生活，每一处都打着他人所属的印记？还是做一个不明不白的孤儿，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无从了解？
“你要是帮不了我，我就自己去找答案。”他作势要推开车门，青峰眼疾手快，扼住了他的咽喉。
剧烈的疼痛让黛千寻拧起了眉，他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丝空气。
功力不减啊。上一次他们正面交锋，还是三年前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青峰沉声。
“八卦到处都有。”黛千寻勉强喘着气，这一诈看来是很成功的。穿上警服的青峰大辉到底还是不如做卧底时那么精明，而黛千寻不一样，他走在哪里，以何种身份，卸不下的都是厚重的伪装。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的。”他又坚持，看来运气不错，问对了人。
换来的是短暂的沉默。
“你开车。”过了一会儿，青峰退让，“换个地方。这儿不安全。”
“我可喝了酒，算是醉驾。”
“那还是我来吧。”青峰又点燃一支烟，“系好安全带。”
前犯罪分子去这样的地方，黛千寻靠着车窗，又有何不可。青峰松动了，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让他考虑不再那么充分。也许是因为守着这些毕竟太累，疲倦的时候，人偶尔会有倾诉欲。
黑色的别克在黑夜中流淌、穿梭，如锋利的箭。
把车开到警局门口，这场面对黛千寻而言可谓是久违：“要不要给我副手铐装一下？你现在带我来怎么解释？”
青峰一拍方向盘：“不用解释，一看就知道你是犯了事儿的。”
黛千寻笑了：“犯了事还不戴手铐？不怕我跑啊？”
“不怕，跑了还有人帮我抓呢。”青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推开车门，“下来吧，进来喝杯茶。”
是真的喝茶。
“只有这个。”杯沿儿有些发黄的茶杯推到黛千寻面前，滚烫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发黄蜷缩的叶子。青峰管这玩意儿叫茶。
黛千寻叹了一口，让杯子兀自在一旁冒着热气：“够安全了？”
“够。”青峰点头，“你现在还可以选择回去，八卦不是那么好听的……”
“废话那么多。”黛千寻找了张椅子坐，也不知道是谁的，不过看起来是最干净最舒服的一张。
“真要知道？”青峰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黛千寻，你应该珍惜现在的生活……”
黛千寻打断了他：“我就是以我的方式在珍惜。”
“好吧。”青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本子，拍在他面前，“他留下的，和我们工作没什么关系……我也是前些日子偶然发现，本来想还给人家家属，但太忙，给忘了……不过现在想想，给你也许正合适。”
黛千寻接过本子，是警局常用的工作日记，既然青峰说了这玩意儿不涉密……黛千寻翻开。
工工整整的，一笔一划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儿子生日。想着给他买点什么好，在街上转了半天，一无所获……我可真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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