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豢养
1.
紧闭的房门豁然开启，黛千寻忍不住微眯了一下眼睛。
惨淡的深秋时节正是阳光匮乏的时候。银灰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不远处，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冷漠，声音更冷，扑打在脸上生疼：“黛先生，请。”
黛千寻稍一迟疑，点了点头。
这是他出狱的第一天。
门卫疑惑的眼神落在黛千寻的背上。这人是谁？看来有点儿背景，还有人来接？
一连串疑问把拉开的车门挡住，黛千寻把包往车后座上一扔，跟着整个人也团了进去，蜷缩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宛如干瘪的果核。
“您要是冷的话……”司机递来毛毯。
“……谢谢。”黛千寻还是接过，抖开毛毯，淡淡的汽车香氛，熏得人昏昏欲睡。他低头看着自己穿着旧皮鞋的脚，踩着雪白的羊毛垫子，仿佛丑陋的怪物。
他要去哪？要见谁？没有人告诉他。脑海中闪过一片名字，哪一个都可能，哪一个又都不可能。
他伸手拍了拍放在身边的小破行李，都是些送人都没人要的东西。就连身上这一身，还是临到出狱前托人买的，再三强调务必实惠。总而言之，这时候就算倒卖人口，恐怕他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车辆发动，黛千寻看了一眼萧瑟的秋景，微微闭上了眼。
往事如纷涌的潮水，一点点没过记忆的岸滩。
太多时刻已经模糊，有些倒是清楚地记得。冰凉的枪口抵住额头，他微笑着放下武器，抬眸深深地看进对方的眼里。
桃井、青峰、相田……陌生，又熟悉。都说帮派最讲究义，可到头来，他还是成为替罪羊，在牢狱里蹲了三年。
三年。黛千寻伸手抓了抓膝盖，只知道有位先生给他请了最好的律师，将刑期压短，期间又不断差人看望，今天来接他的，正是这位先生的手下。
不，不会是秀德。他在秀德本就是外人，虽然身居高位，但在桃井眼里，恐怕还不如一个诚凛的相田。
那么，这位先生……黛千寻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他是谁？
“到了。”司机停下车。黛千寻像做了梦似的醒来：“到了？”
手忙脚乱地撇开裹着的毛毯，下车，迎面扑来的寒风把周身的热气吹散。
黛千寻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往司机那儿瞥了一眼，觉得自己这幅落魄潦倒被人看了怪不好意思。对方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请跟我来。”
黛千寻只得跟了上去。
这一带他没来过。他自诩走南闯北，也有他的盲区。更何况三年时间不短，日新月异的大都市，哪有一成不变的可能。
是座挺气派的府邸。佣人上来递了茶点，黛千寻拎着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您先休息，先生很快便来。”女佣笑意温柔，又安静地退下。
黛千寻只好坐下，喝了一口红茶，热流进了冰冷的肠胃，他轻轻叹了口气。
食物看上去可口，更别提饿了大半天，眼下有点吃的都足以令人感激。抓起小甜饼时黛千寻又往四周瞧了瞧，佣人与司机都已经撤离。
那正好。
黛千寻连吞了三块杏仁酥，又灌了杯红茶，给自己添茶水的时候他的手臂竟微微颤抖，连带茶水都洒了一些在茶盘里。
反正四下无人，他用还沾着杏仁屑的手指揩了揩茶水，飞快地吮吸一口。
滋味真好。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着，被饥饿折磨的肠胃终于不再打结，甜点味道不错，就是分量太少。
肆无忌惮地满足了肠胃，黛千寻好歹还存有一点良知，对着最后一块曲奇饼住了手，红茶也勉强留下一点，否则再见多识广的女仆，也会被他吓到。
这顿茶点吃得实在愉快，以至于他全然没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吃饱了没？”对方轻笑出声。
黛千寻正擦着嘴，猛地听到声音，惊愕地抬头。
一个身形不算高大，但气场颇为强大的男人。
——他们叫他先生。
黛千寻站了起来，手心里还攥着纸巾。
“怎么，不认得我了？”男人笑了笑，女仆迎上来取走他脱下的外套，随即又低着头匆匆离开。
黛千寻用手指搓了搓纸巾，勉强笑了笑：“怎么不认得。赤司。”
顿了顿：“先生。”
赤司倒是不在意，径直走到餐桌边，拿起剩下的那块曲奇饼吃了起来：“味道还不错吧？”
黛千寻点点头：“要不要来点红茶？”
“好啊。”赤司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没怎么变。”
他们的上一次见面——黛千寻这次终于没将茶水弄洒，稳稳当当地将茶杯放在赤司面前，而后想起——那得是高中退出篮球社团的时候了，在那个天台上，赤司问他，不来参加退部仪式么？
他摇了摇头，不了。
还记得那天温柔的风，和已经被岁月模糊的少年的眉眼。和眼前人的模样多少能够对得上号。
一晃十余年，没想到故人相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才几年，”黛千寻往后靠了靠，“又能变成什么样？”
“也是。”赤司笑了笑，喝了口茶。
十三年。
“你不用担心，在这里，你很安全。”赤司喝完茶，拿起纸巾擦了擦手，“起居上有什么需要的，叫特蕾莎便是；出门有罗宾——你要是想出去转转，跟我打个招呼。”
一串钥匙推了过来：“这里的任何地方，你想去，没人拦着你。”
“还有，”一支崭新的手机放在他面前，“用这个吧，号码也给你换了……总要有个新的开始。”
黛千寻眯着眼，牙缝里甜饼的气味让他觉得这一切有点不真实：“为什么？”
“为我。”赤司自然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做我的人。”
“哈。”黛千寻生硬地笑了笑，“赤司先生，你在开玩笑。”
“像吗？”赤司双手抱臂地看着他，“我不觉得。”
“你需要我这样的人吗？”黛千寻往椅背后一靠，“早知道赤司先生黑白通吃——可我？您知道秀德的桃井么？倒是个美人，先生要挑个伴儿，何不选她？”
“你自然有你的好处。”赤司笑了笑，“跟着我，你想要什么，我自然会满足你……你别急着回复。”
说罢站起身，半是命令半是建议：“去洗个澡吧。还是，你想先吃晚饭？”
“口味真怪。”氤氲着热气的浴室里，黛千寻伸手擦了擦玻璃，看着自己。
平心而论，他身材不错。虽然有一颗宅男心，但也没忽略日常的身体锻炼。腹肌八块不敢说，起码不是身材走样的油腻中年男子。没有一副好皮囊，赤司恐怕也吃不下口。
赤司。黛千寻从浴缸里捞起漂浮的泡沫。
他好这一口，这倒是新闻。人可真是不可貌相。黛千寻犹豫了一下，他该不该答应？
三年牢狱做工攒下的微薄薪水可以过渡一段时间。然后呢？
他学历不高，又有前科，想过个安稳平淡的生活难度不小，当然，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秀德愿意放过他的话……黛千寻往后一靠，任由温热的水流没过胸膛。他现在，本该在秀德总部，而不是这里。
……秀德会放过他吗？
他从浴缸中起身，擦拭穿衣，吹了头发。出狱前他便洗了一通，潦草如洗碗过水，清洁效果根本比不上心理安慰。现在在奢华的浴室里洗洗泡泡一通折腾，硬生生搓下一层老泥，倒是有了一种重新做人的错觉。
对，重新做人。这个前期准备似乎太长了点。是否接受赤司他不确定，但成年男性之间互相解决一下，他接受起来没有太大难度。
前前后后，减刑看望带接送，今天还请了一顿下午茶。
功劳与苦劳并重，无论如何，黛千寻都不能拂了对方的面子。
他再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自嘲地笑笑：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可真是身体力行了。
脑子里满是自己如何甘当他人身下受的不良画面，没想到进了卧室，居然没见着人。
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发现一张压在床头柜上的纸条：
“今晚先好好休息吧，我有事，先走了。”
落款自然是这位赤司先生。
黛千寻把纸条往旁一丢，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他冲着天花板哈哈笑了两声。想什么呢，对方连他的这份报答都不太需要。
收拾好些微的灰心与失落，黛千寻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观察着四周。
这里应该是赤司的某处别馆。狡兔还有三窟，作为当地赫赫有名的大财阀，赤司的别馆大约可算是没有最多，只有更多。屋里陈设简单，一个大衣柜，一张双人床，角落一张书桌带转椅，深蓝的帷幔拉开一半，可以看见落地窗外漆黑的夜色。黛千寻系好睡袍的带子，拎起丢在床头柜上的那串钥匙，从抽屉里摸出一支手电，晃晃悠悠，出了卧室的门。
别馆不大，淡淡的月光从天窗洒了进来。黛千寻顺着暗淡的光源在楼上转了一圈，有钱人的生活怪奢侈浪费，偌大的面积，卧室只一间，绕过回廊，站在另一扇门前，黛千寻挑了把钥匙，微微比对一番，开锁。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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