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
20.
“怎么会？”黛千寻惊讶，一边分发着咖啡，一边观察山田主任的脸色。
“你看看这个。”山下把手机递给他，“五分钟前刚发的，已经联系这家媒体撤稿了。”
黛千寻接过一看，果不其然。虽说没有附上全文，但已经披露了文章概要，连文风变化、题材选择上的细节都曝了出来。黛千寻看过稿件，知道这绝非杜撰。等他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山田主任看着他率先开了口：
“黛编辑，这份稿件，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去青柳家，拿工作U盘拷贝的。”黛千寻回到工位，找到U盘，递给山田。
山田并没有接，只是摇摇手：“然后呢？”
“然后今早，我就把文稿拷给山下了。”
“山下？”山田把目光移向他的得意手下。
“这儿呢。”山下调开文档，“就在我这儿，没有走邮件，所以……”
“你的盘呢？”山田夺过山下手上的黄色U盘，“这是你的？不是有统一发放的工作U盘么？这是谁的？”
山下猝不及防，一时语塞：“这……”
“嗯？”山田主任见他支吾不答，“怎么不说话？”
“我的。”留美子打破僵局，“主任，这是我的。”
所谓正常的下班时间，就是在明面儿上的规定时间内，合理推迟两到三个小时。等黛千寻走出公司，天早就黑透，也冷透了。
不记得有没有吃晚饭，也许吃了，那也已经在忙碌中消磨成零星的能量。稿子找了回来，已经尽可能地挽回了损失，但怎么泄露的，在刚才的会议里，每个人都做了深刻的反思。
虽然还是找不到原因。
他还是头一次见留美子哭。
更苦的还是技术部。加班加点帮他们把所有的电脑U盘做了杀毒，文件该加密的加密，直折腾到所有人都打起了呵欠，咖啡因都不再起作用的时候，山田才把人都放走，又三申五令，明天每人交一份检讨上来。
不然就要扣奖金。
扣就扣吧。黛千寻困得五迷三道，走出大门的时候，手机响起。赤司摇下车窗：“一起走？”
为什么不呢？黛千寻看了看时间，已经深夜十一点，反正他也没钱打车。
黛千寻这会儿变得相当从善如流。他也累了，往舒适的坐垫上一靠，就不想再起来。
“下午不是说还顺利？”赤司说，“刚跟我打完包票就出了事。”
黛千寻苦闷地摇头：“老板扣钱吧。”
“你的钱还不是我发的。”赤司笑着，“我发现，你有点恃宠而骄了。”
“没有。”恃宠而骄的某人觉得这顶帽子扣得冤枉，“除了扣钱，小的实在想不出能用什么来表达歉意。”
话说得油滑，意思却没有半点含糊。这份工作对他而言虽不及其他人那般重要，但黛千寻还是存着心思把它做好。
出了这样严重的事，而他是相关责任人，更没理由置身事外。
“嗯，但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赤司点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要是有什么人事变动，你不要觉得太奇怪。”
黛千寻笑：“赤司，当爹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我又不是小孩子。”
过了几秒又问：“会有我吗？”
赤司似笑非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挺愚蠢：“你说呢？”
“公私要分明。”黛千寻眯起眼，“我想我应该足够了解你。”
黛千寻想，办公室里的其他任何人，都比他更需要这份心理准备。
昨天那一出，算是不小的工作事故，今早青柳怒气冲冲地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山田主任隔着电话表情都拿捏得过于到位，要不是对方看不见，当场来个土下座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一早上死气沉沉。
大半天的低气压本就让人透不过气来，临到午饭，山田又召集众人：“会议室，开个小会。”
会议安排在午餐前，明摆着是成心让人吃不下饭。留美子今天即便是化了浓妆也显得脸色憔悴。“检讨写了没有？”尾田悄悄问他，也许是因为黛千寻和他一样，在这个办公室没什么存在感，这些日子，尾田对他也亲近了许多。
“刚补完。”黛千寻把从肚子里升上来的呵欠咽了下去。
鼻子有点儿泛酸。
“唉。”尾田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不合时宜地轻松，“无非是又要骂人了。”
尾田和这事没什么关系，拥有局外之人的轻松，也是正常。
黛千寻从抽屉里摸出一块饼干，揣进兜里：“大概吧。”
“没事，其实我早就想好要辞职。”留美子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和高川聊着天。
“那你要去哪里工作？”高川担忧，“现在工作可不好找，应届毕业生可是一年比一年多……”
留美子莞尔一笑：“谁说我还要再工作受人气哦！不瞒你说，前些天我爸妈一直让我去相亲来着，有个男生人还不错。人家急着结婚，我看先试着处处看，顺利的话就是他了……”
黛千寻闻言，忍不住往山下那边看去。可山下也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低头打字了。
心里钝重地憋着一口气。
原以为人事变动不过是简单地调岗，没想到还是有人付出这样的代价。
尽管结果相当出人意料，走的居然是留美子。
山下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黛千寻只是挨了批评，不过是念在他是新人，意外地获得从轻处理。当然，有没有考虑到他背后的这层关系，就另当别论了。
“哎，听说留美子被辞是因为怀疑她和其他公司……”从会议室回来的路上，尾田煞有介事在他耳边絮叨，黛千寻掏出兜里的饼干拍在他胸口，“吃吗？”
“哎。尾田接过，又想继续说下去，黛千寻转身闪进了厕所。
留美子走得很低调，正是年末最忙的时候，人人自顾不暇，于是谁也没说欢送会的事。高川提了一嘴，山下只冷冷地说：“等过了新年吧。”
半点没有之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络抬杠的影子。
黛千寻把文件放在山下面前：“我要去趟便利店。”
“那你帮我买包烟吧。”
“有时间？我请你喝咖啡。”黛千寻在楼道里碰见拿着一堆个人物品的留美子，“要我帮忙吗？”
显然是刚哭过，眼睛还红着——女孩摇摇头：“没事。”
“前面新开的一家甜品店，听说挺好。”黛千寻帮她把拖着箱子，“不介意的话一块去？”
“不用这么客气。”留美子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楼下便利店的咖啡就好了，你还要上班。”
“也好。”
“还热着。”黛千寻把咖啡递给她，又买了烟，见留美子不打开，又拿过咖啡，帮她开了。
“谢谢你请我。”留美子捧着喝了一口，透过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店里是暖的，出去却是漫天飞雪。
黛千寻没有回答她的话，却说：“下雪了。”
圣诞节快到了，这雪下得那么及时。
“是啊。”留美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来还想着，平安夜约他出来玩。”
“他？”黛千寻反应过来，除了山下，他想不出其他人来。
“有时候觉得他真是无情啊。”留美子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笑，“他好像不太喜欢我，虽然常跟我说话……离得很近又像很远。这种感觉你懂吗？”
再感同身受不过。
“值得吗？”黛千寻问。
她瘪了瘪嘴：“谁知道。我的心里告诉我应该这么做，所以也没什么后悔可言。”
“那他还真是幸运。”黛千寻笑着，“不是所有男人，都能遇到这么爱他的女人。”
“也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像我这么傻。黛先生，介不介意我问一个问题？”
“问吧。”
留美子晃动着咖啡罐，残留在底部的咖啡已经有些凉：“别这么快就答应，要是回答不上来，岂不是很尴尬。”
“那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对方笑了，黛千寻的这种作风确实常让人开怀，因为坦诚，所以觉得没有太多暗藏的杀伤力。
“那我问了。你和赤司，是什么关系？”
冷不丁呛了一口咖啡的感觉不好受。黛千寻闷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赤司？”
“是他吧？你的……男朋友？”
印象中这位留美子女士应该是西黛党或者黛西党，黛千寻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个份上，即便是想到，语气也未免太过笃定。
“不是。”黛千寻摇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留美子惊讶：“我昨天还见到你上了一辆车……”
“一辆车？很奇怪？”黛千寻耸耸肩。
“我认得那个车牌。”女孩咬着吸管，“我还以为你们……”
“留美子，有些事，不是你该关心的。”黛千寻觉得有些不舒服，这样的感觉常有。他看着她：“虽然承认起来很难，但这是事实——越过了界限，对自己没有好处。”
有时候是一句无心的玩笑，有时候是别人不太喜欢的八卦，自以为的喜欢、关心，出于好奇甚至是出于好意，都因为这份界限的逾越而变了味。
留美子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是……是吗？”
黛千寻点头。
一看就是被娇宠大的女孩，把越界当做习惯，把迟钝当可爱。然而有些弯路必须得自己走，黛千寻不是人生导师，也没那个闲情逸致跟她说更多。
“我先回去了，”黛千寻起身，“旷工太久，老头子们又要叫了。”
“祝你工作顺利。”留美子说。
“你也是。”黛千寻笑了笑，“还是要找个工作。无论如何，不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你的烟。”黛千寻把烟盒放在山下的桌上，把敷衍的道谢抛在脑后。回了位置，邮箱里有了一封新邮件，是青柳发来的：“有没有空来我家一趟？”
“你不是休假去了吗？”黛千寻捧着热茶，青柳是重度茶叶成瘾，上他这儿来，别的不敢保证，好茶却一定会有。
“没呢。”青柳把一张邀请函递给他，“有没有兴趣？”
黛千寻瞥了一眼：“你找错人了。”
“黛编辑，听我的，试一试。”青柳石翘起二郎腿，“听说你们部今天走人了？”
“是啊。”黛千寻抬眼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青柳笑了笑，“人嘛，别总局限在眼前。你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吗？修汽车的。以前我工作那个厂你估计也听说过。”
“我看出来，你挺有天分，光给我看稿……当然我不是说你们工作不好，你们山田老头子也是编辑里的一流人物了。但是吧，你要是哪天和你那位闹翻了，你……打算怎么办？”
青柳说得再直白不过，黛千寻不傻，自然也明白他的好意。
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现在这份工作，他会做到天长地久。
犹豫了半天，张口却还是：“我这么多年，只会看不会写，让我吃这碗饭，恐怕……”
“世界上没有选民这东西。”青柳笑着说，“我最喜欢的作家这样说过。听我说，这是个好机会。”
他站起来低头看着黛千寻，那一瞬间的神情像个得意的上帝。
“我现在只想问你，你想试试，走这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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