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
17.
“这小子花得很呐!”铃木一脸痛心疾首,“你这么聪明机智,稍微打听打听,啊,多少良家少男少女……”
相田当然再清楚不过,毕竟桃井家的小朋友也是那良家少男中的一个。
“论家大业大,咱们铃木家可能比不过他。”铃木继续,“但这回伯父回来了,那可就不一样了……”
“你伯父这么厉害,怎么以前也没听你提起?”
“这哪能一两句说清楚?”铃木埋头吃蛋糕,“一会儿带你见伯父,好歹把你那大小姐脾气收一收。给你交个底,要不是伯父,那议长的位子,恐怕现在还轮不到我爸。”
“你好歹也算是在政圈混的人,”相田笑眯眯,“别轻易给我交底。真夫妻还有各自飞的时候,就不怕我什么时候算你一记?”
“我有数。”铃木吃完蛋糕,“走吧,小妞,脸上奶油擦擦。”
酒是好酒,烟也是好烟。说到底在这里混的,没一样劣等货色。
赤司避开人群接了个电话,想了想,还是没什么原则地找黛千寻查了岗。
“编辑部黛千寻——”打的是办公室电话,官方的报上姓名让赤司失笑,“黛编辑,工作还忙?”
“你?”黛千寻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事,大家都各自忙碌,没人关心他是不是接了个电话,“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查岗啊,看你现在是在跟青柳青木还是青森在一起。”
“我可没那么闲。”黛千寻接过一份文件,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字,“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下午我去钓鱼。”赤司说,“想回家吃饭,就跟特蕾莎说一下,不管你回来多晚,都会有饭吃。”
“太麻烦她了吧。”黛千寻一边随口应着,一边皱着眉头,在便笺本上记下一个地址。
“这本来就是她的工作。她巴不得你天天在外面吃,白赚钱。”
他把便笺纸撕下,贴在手机背面:“那你呢,晚上?”
“可能不去你那了。”赤司说,“有个很重要的人,我得见一见。”
“女朋友?”留美子冲他挤挤眼,“还是西冈前辈?”
女朋友和西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黛千寻三秒后回神,什么西黛党!黛西党也不行!
“不是,一个朋友。”
留美子失落,把一本书递给他:“刚才青柳先生托人送来的。你在打电话……”
“给我的?”黛千寻接过,先把书翻了一遍,抽出一张字条。
青柳这人,天才是天才,但有时候却幼稚得过分。比如现在,黛千寻对着乱码一样的字眼,思索片刻,随手翻开书,开始解读。
“黛、先、生……”
“书、已、完、稿……”
“带、上、零、食……”
“逾、期、不、候……”
幼稚。三岁小孩玩的游戏到三十岁还在玩,可不可耻?还真拿自己当个宝宝。黛千寻撇撇嘴,把字条夹回书里:“我出去一下。”
“有空去下青柳家,那小子到底还交不交稿了!”山下头也不抬,“回来帮我买包烟。”
“知道了。”黛千寻招了招手,“要是急着抽,让留美子帮忙买。”
留美子大叫:“我才不去!”
“你的智商可比山下那小子高多了。”青柳啃着磨牙棒,“这样说他会不会伤心?”
“不会,他都不知道你测过他的智商。”黛千寻滑动着鼠标,“写得不错,那我带回去审了?”
“去吧。”青柳说,“我说……要是上面让我改,你也别死扛。”
黛千寻取下U盘,不解地看他。
“我是说……工作嘛!你以为山下那家伙没这样说过?大家都是要吃饭的。”青柳说,“再说,我也不是没改过。也算是托你的福了,这次难得写得畅快。”
“我尽力。”黛千寻笑,“别这么不自信。”
“有吗!”青柳一瞪眼。
“现在就很好。”黛千寻起身,“我走了,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黛编辑,你可真是冷淡。”青柳把零食放在桌上,拍了拍手,“知道以前这个时候山下是怎么做的吗?”
“疯狂地拥抱你,给你打国际长途?”
青柳被抢了台词,半晌才回:“你怎么知道?”
黛千寻看着书架上摆着的奖杯:“因为你说他智商不高。”
“……你还是单身吧。”青柳忿忿地说。
“作家的洞察力可真是敏锐啊。”黛千寻笑,“这也能看得出来?”
青柳摇摇头:“不不,我不确定。”说着上下扫了他一眼,“你这么出色的人,单着太可惜。像是被照顾得很好,但是哪个女人能忍得了你?”
青柳继续他的推理:“……是个男人?嗯……而且还是个很有钱的男人。”
“知道吗?你的墓志铭已经有了着落——知名作家,死于话多。”黛千寻笑,“是不是你所有的编辑都会被你八卦一遍?”
青柳摇头:“不是八卦,只是观察。”
“福尔摩斯新剧该请你去当编剧。”黛千寻往外走,“下回别随便接我电话。”
“那你要注意,别一不小心再把手机落我这儿。”
唇枪舌剑一时不停,黛千寻做了个手势打住:“还有完没完了?作家,接下来还要改稿呢,可别翘了尾巴。”
“伴君如伴虎。”青柳正色,“黛编辑,要是哪天混不下去了,过来给我当当助手,好歹还有饭吃。”
黛千寻笑笑,没有再说话。
他们算不上熟。
至少不是在对方落难时能相助的那种关系。这种关系太难得,是千年潜修才能偶得的福分,青柳那番话,黛千寻只当他是出于惺惺相惜的好意。
话说回来,即便真有这么一天,区区一个青柳,又怎么帮得了他?
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觉得没那么冷,明明经历了那么多风霜,人却从未失去感知温暖的能力。黛千寻放慢了脚步,看着街边冒着严寒颤巍盛放的花朵,要是搭电车回去,十分钟就能到。
……去他的山下的烟吧,他要是急,早就让留美子给买了。
“这是第几条了?”叼着烟的老头儿把鱼竿一甩,长长的吊线在空中划出半弧,扑腾一声,大鱼被甩进水桶,鱼尾打碎水花,在阳光下好看得很。
“不知道。”说着扭头眯眼看了一下战利品,嘴里的雪茄上下晃动,“小鱼太多,一会儿放了。”
“铃木,你知不知你可招人讨厌?”对方大笑,“这么多年了,显摆也不懂得收敛点。”
“我以为我已经很收敛了,哼哼,怎么,看我不爽?要叫你儿子来欺负我?”
赤司征臣收起鱼竿:“那小子……你今天见到他了?”
铃木老头儿把鱼竿往外一抛:“见到了。老弟,不是我说,这孩子比你当年要出色得多。”
“青出于蓝嘛!”儿子被夸,当爹的自然高兴,“羡不羡慕?叫你那不知道第几房小老婆给你生嘛!”
铃木叼着烟斜眼看了他一眼:“你还顺杆爬了!你儿子生意都快砸了,当爹的还这么惬意?”
“砸不砸的,那是他的事。”赤司征臣站了起来,“走走,吃烤鱼?”
“不吃。”铃木抱着鱼竿稳坐,“一会儿你儿子要来。”
当爹的不以为意:“你要给他投资?”
铃木扬眉:“我说了吗?”
“狡猾。”赤司征臣重新坐下,“那小子,没吃过苦头,能伸不能屈。我也是想,借金湾这个机会,好挫挫他的锐气。”
铃木看着湖面,沉吟半天:“你就不怕伤筋动骨?”
“你当我是傻的吗?”赤司征臣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也不傻。现在就纯粹是跟我较劲。陪他玩玩。”
铃木扭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
“你们是亲父子?”说完又失笑,“对自己亲儿子还这么认真。”
开往远郊的电车,穿过喧闹的都市,渐渐驶向静默。黛千寻坐在最后一排,一路摇摇晃晃,等把脑子里那点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晃没了,最后在终点站下了车。
原来也不算太远。
公墓看门的老头儿架着老花眼镜,微微颔首,怀疑地打量着他,半晌才说:“登记一下。”
黛千寻拿起笔在皱巴巴的登记本上签了字。
两年多前,远房亲友张罗着为父母迁墓,他在狱中,未能得到一点消息。也是了,在亲友眼里,他弃了正道走向歪途,干的又是刀尖舔血的营生。黛家几辈出的都是老实人,就算有些微情谊在,也不愿和他有过多牵扯。
青峰在工作上口风严,但这点与工作无关的小事,他还是能帮上忙。
有些人活着,普通如蝼蚁,即便是死了,连墓碑都那么没有个性。黛千寻一排排走过去,在千篇一律的石碑前,绕了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家父母的墓。
新立的碑,石料还显得干净。工整地篆刻着逝者的姓名。黛千寻低头看着:“……立碑人,爱子黛千寻。”
是避他不及的亲友留下的最后一点苦心。
黛千寻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经过细心打磨的石碑,好像还有些扎手。在这久违的疑似春日的下午,寂静的墓园里,地下沉睡着是累累白骨,地上醒着的是挣扎求生的人。
死亡的痛苦只在一瞬,怎能比得上活着的难处。
爸爸,妈妈。
如果当初和你们一起死去,我会不会更幸福?
工作日的下午,城郊公墓的访客不多。
即便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但像他这样的访客应该很奇怪。什么都没带,就这么孤零零地来。墓园看守人把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多遍,忍不住向外张望,黛千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回看,看门老头儿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又像是掩饰着什么似的留下一句:“别烧纸啊!”
烧纸倒是不会,却很想在父母面前抽支烟。
十几岁的时候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想做所有家人不允许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一天抽上一包也没人管。但正是因为有人管着,抽烟这事就变得很刺激,这点小小的做贼心虚的激动远超过尼古丁的诱惑。
……如果还能让他们因此而责备自己的话。
荒无人烟的地方信号不好,刚从公墓出来山下的电话就跟了进来,刚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搞什么?打你电话都不接。”
“……信号不好。”
“你还在青柳老师家?”山下没多想,虽然算是黛千寻的上级,但他不傻,语气不觉缓和了些,“什么时候回来?”
“我请个假。”黛千寻说,“青柳老师的稿子交了,我回头发你。”
山下瞬间被安抚:“明天带过来吧……对了,你认识赤司先生?”
“什么?”黛千寻往外走了几步,又问,“谁?”
“黛西你知道吧,刚过来找你了。你不在。”山下沉浸在稿子收获了的喜悦中,“有空给她回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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